柒
繁霜不过十二三岁，梳着双髻，一脸忐忑。自从跟着小姐回家，小姐发了病，她也不知被责骂了多少回，骂她看顾不周，说到火大时，柳夫人不止一次放话要将她提脚卖掉。这回叫她来又是说这件事，心里就先怯上了几分。
谢庭苔声音轻柔：“清明的事，你好好回忆，从出了大门说起，能想起来的情节，都不要隐瞒。”
繁霜怯生生地先看了柳夫人一眼，见她板着脸坐着，一脸威严。再看谢庭苔，她年纪不大，脸上挂了浅浅的微笑，令人见之可亲。“那天小姐说要出门踏青，一大清早就起床了，在镜前妆扮了很长时间，先是戴了那套兰花的发簪，后又嫌不够灵巧，换了一套草虫的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柳夫人打断道，大概也觉女儿做作，“屋子里的事，就不必赘述了。”
繁霜颤了颤身子，想了想：“雇来的马车是在后门等着的，小姐上车后，说绣了喜鹊登梅的那个香囊落在了房里，催奴婢去拿，我回房后找了许久也没找到，只得出门回复小姐。耽误的时间太久了，后门外的巷子又窄，马车将后头的粪车堵住了，车夫等得不耐烦，嘴里不干不净的，还是隔壁漆家大郎出来帮着劝说了几句。小姐没法，只说找不到就算了，这才叫马车走了。”
“二娘子平常也这样吗？”见繁霜不解，谢庭苔补充道，“对打扮的物件格外在乎，比方说，香囊的花纹必须和衣服的纹样搭配，若是不满意，宁可耽误了行程，也是绝不出门的。”
繁霜摇头：“小姐虽也在意，但还不至于如此。”
谢庭苔捞起茶壶给繁霜倒了一杯茶，示意她继续说。
“到了西郊，小姐碰上了曾三娘子，两人聊了一刻钟有余，曾三娘子说是同哥哥一起来的，小姐便与她分开了。跟着人群走了一阵子，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，小姐也不曾与路边的摊贩说话，只是一个劲儿地跟奴婢抱怨人多，很是烦躁的样子。后来在上青龙寺的那条路上，小姐说挤着烦闷，不愿再随大众走了，便拐去了旁边一条小路上。”
柳夫人气道：“糊涂东西！放着大道不行，偏要去走小路，若是遇上劫道的，你两个是跑得过还是打得过？”
繁霜抬起眼觑了柳夫人一眼，语气中带着委屈：“奴婢也劝了小姐，可是小姐说，今日全是出门春游的人，没有哪个劫道的会挑这种日子。奴婢看那路上虽行人稀少，可也能见到几个女郎带着丫鬟遥遥走在前面。也就没有狠拦着。”
柳夫人恨铁不成钢，当着谢庭苔的面，也不好严厉责罚，只能硬着声音道：“还不说下去！”
繁霜吓得一抖，接下来的话更加羞愧，几乎让她羞红了脸：“奴婢随着小姐走了一段，实在内急，沿途也没个住户人家能借茅房的，只得求小姐暂等一等，奴婢去草丛中解决。因怕被人看见，奴婢往丛林里走得深了一些，谁知再回到路上，就不见了小姐。”说到这里，繁霜眼泪滚了出来，“奴婢一下子就慌了，又拿不准该向前追还是向后追，站在原地大声呼叫了一场，没人回应，只好赌一把往前跑，这才追上了小姐。”
谢庭苔插嘴道：“你追上她时，她是一个人吗？”
繁霜边擦眼泪边点头：“是，小姐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坟前，对着五尺高的墓碑发怔。我问小姐，为什么不等等奴婢，她说，她听到前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，一时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，就想赶上前去看看，哪知走了许久，路上也没人，只是那声音也没有中断，就越走越远……我听了心里害怕，催促小姐回家了。在马车上，她就喊着头晕……”她小声啜泣起来，这之后的事，也不用她再说了。
柳夫人殷切地看向谢庭苔，事到如今，她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，对着个面庞稚嫩的小姑娘，也抱上了一丝希望。
谢庭苔抱歉道：“我一时也没有头绪，还请容我回家再捋一捋。”
柳夫人掩饰不住眼里的失望，只得道：“此事还望谢姑娘保守秘密。”
谢庭苔诚恳答应：“这是当然，请柳夫人放心，我必不会对第二人提起。”
她觉得柳春芳的反应实在奇怪，可又说不上来具体的点，如果照繁霜的话来看，柳春芳从一早出门就行为反常，翻翻黄历，可没写什么清明忌出行的话。谢庭苔一回家就钻进了堆放书籍的房间里，一埋头就是一下午，将涉及草木精怪的书略略翻了一遍。黄昏时分，她揉着发胀的脖颈，终于解开了心中的那个疑团。
在回答柳夫人之前，她预备先单独与柳春芳谈上一谈。
柳春芳仍然兢兢业业地坐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，她抱着被子，嘻嘻笑道：“我的夫君要接我回府了，他的宫殿里婢奴成群，金银满室。”
谢庭苔毫不客气地嘲讽道：“二娘子昨天还对这个夫君畏惧如虎，今日又欣然接受了？”柳春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，她大步上前，向着柳春芳面前一抓，又作出一个摔掷在地的动作，伸脚狠狠地踩踏了一阵，笑道：“二娘子的夫君不过是一只修炼百年的狐狸精，我已将他踩死了，二娘子的病该好了吧？”
柳春芳不意她有此举动，抬头愣愣地看着她。
谢庭苔向来不绕弯子的，她在床沿上坐下：“二娘子，你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么？”
柳春芳眉心一动，依然没有言语。
谢庭苔自顾自地说起来：“起初呢，我觉得你是被什么精怪盯上了，深山老林，古墓荒坟，蹿出魑魅魍魉，很是合情合理。及至亲眼见到二娘子瑟瑟缩缩的状貌，我又觉得不像。原来是二娘子的症状太多了。晚上是被妖怪迷惑，白天又成了个怕鬼的样子。逸闻杂记未必确有其事，二娘子的遭遇也未见得真。我不知道用意何在，但这阵子正值傅家上门提亲，我想二娘子左不过是想推掉这门亲事罢了。”
她一边说着，一边观察柳春芳的神色，见她眉眼清明，全不似上次见到那样神志不清，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。她不由有些恼火，装疯卖傻地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，闹得自家人仰马翻，害自己跑了一趟又一趟，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清楚的？“柳二娘子若是对傅家有任何不满，都可以明说的，傅家并不是非柳家不可。就算二位老爷定下了口头之约，也可早作酒桌戏言。”
柳春芳闻言，扯着嘴皮冷笑了一声。谢庭苔见状，愈发不快，起身往外走道：“二娘子演技了得，到此也该演过瘾了。有什么难言之隐，不如对着柳夫人和盘托出吧，她是很疼爱二娘子的。”
“她若疼爱我，就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了。”柳春芳冷冷出声道。
见她终于有了交流的意愿，谢庭苔退回了原位：“傅家我也去了解过的，虽是商贾之家，但并无骄奢习气，经商诚信有口皆碑，可略窥其家风。傅公子现在定安书院念书，为人谦和有礼，勤勉上进。何来火坑之说呢？”
柳春芳道：“媒人的话，我是万万信不过的。”
谢庭苔心中窝火，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：“我做媒三年，说成了二十八桩亲事。从未有哪家怨我信口开河，欺天诳地。我方才所说，都是多方打听而来，既不曾偏听偏信，也不敢掩藏文饰。不知柳二娘子又是从何处得到了确切消息，能将我的话全盘推翻呢？”
柳春芳噎了一下，道：“我爹不过是眼红傅家有钱，拿我做人情罢了，想让他们在生意上帮衬一把，再提携提携我弟弟，又何尝问过我的意思？”
“二娘子可曾对爹娘讲过，不想嫁入傅家？”
“他们不会同意的。”柳春芳叹了口气，对抗之色终于缓和了下来，“我爹一心想将我嫁进富贵人家，说了有什么用。”
谢庭苔笑道：“这话说的，莫非哪家父母希望自己闺女嫁个一贫如洗的人家，整日吃糠咽菜，为一文钱发愁？钱这东西，有当然比没有好了。”
“可我家也不是多么有钱的人家，嫁个门户相当的，不就好了，何必要去攀那高枝儿？日后在婆家受了气，娘家也没法子帮衬一二。”
“二娘子想得很通透。这就是古人说的齐大非偶了。不过傅家和柳家，还谈不上。傅老爷也只是多经营两间铺子罢了。”
柳春芳神色古怪地看了谢庭苔一眼，嘲笑道：“你还说你做媒多方打听，你怎么就没有打听到，我爹进货看走了眼，现下欠了一屁股债呢。”
谢庭苔吃了一惊，但柳春芳的话在她心里要打折扣，“这话是柳夫人告诉你的？”
“是我经过爹娘房间时听到的。”
谢庭苔宽慰道：“柳老爷经商多年，什么风浪没有遇见过，兴许这事儿他已经摆平了，也未可知。”
柳春芳默默不语，手指头搅着被褥边角，一脸黯然。
谢庭苔察言观色，忽然福至心灵：“莫非二娘子心有所属？”
柳春芳浑身一颤，蓦地抬起头，看了谢庭苔一眼，又迅速低下头去，一声不吭。谢庭苔对心里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，玩笑一般地道：“我是个媒人，张家李家，谁家的谢礼不是挣呢，也不是非要挣傅家这份的。”
柳春芳久久地沉默着，末了吐出一口气：“傅家的事，就算我背信弃义了，我会告诉我娘，辛苦钱不会少了你。”
她咬紧了嘴，谢庭苔也只好作罢，叹了口气，反身打开房门，却愣了一下：“柳夫人？”
柳夫人怔怔地站在门口，似是对耳中的消息消化不了，对开门出来的谢庭苔也视若不见，直到闻声出来的柳春芳披着衣服，呆呆地喊了一声“娘”，柳夫人才如大梦初醒，“啊”地一声交了出来，推开面前的谢庭苔，扑到柳春芳身上用力拍打起来，连哭带骂道：“你哄你老娘呢！你作死啊！我和你爹担心地整夜睡不着觉，结果你是装的？你还有没有良心？”
柳春芳原地站着，只是流着眼泪不动，两个小丫鬟连忙上前拉着，谁知柳夫人情绪激动，力气奇大，怎么也拉不住，乱做了一团。
谢庭苔自觉不便多留，只得改日再与柳夫人商量处置方式。
走出柳家时天已黑了，路旁的店铺开始打烊，只有酒楼张灯结彩，宾客盈门。不知为何，谢庭苔心绪不佳，一时并不想回到那清清冷冷的家里去，便在路上闲逛起来。
路上行人不多，匆匆归家的店伙计，勾肩搭背的闲散破落户，偶尔一两顶轿子从身边路过，轿夫整齐的步伐扬起一溜的尘土，行走的人都灰蒙蒙的，衣服是灰的，面容是灰的，鞋面是灰的。或许只有轿子里的人光鲜亮丽。可若是他们走下轿子来呢？走到这个黄土飞扬的世界里，弹冠振衣，就能在这世俗尘埃里，保持皓皓之白吗？
谢庭苔声音轻柔：“清明的事，你好好回忆，从出了大门说起，能想起来的情节，都不要隐瞒。”
繁霜怯生生地先看了柳夫人一眼，见她板着脸坐着，一脸威严。再看谢庭苔，她年纪不大，脸上挂了浅浅的微笑，令人见之可亲。“那天小姐说要出门踏青，一大清早就起床了，在镜前妆扮了很长时间，先是戴了那套兰花的发簪，后又嫌不够灵巧，换了一套草虫的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柳夫人打断道，大概也觉女儿做作，“屋子里的事，就不必赘述了。”
繁霜颤了颤身子，想了想：“雇来的马车是在后门等着的，小姐上车后，说绣了喜鹊登梅的那个香囊落在了房里，催奴婢去拿，我回房后找了许久也没找到，只得出门回复小姐。耽误的时间太久了，后门外的巷子又窄，马车将后头的粪车堵住了，车夫等得不耐烦，嘴里不干不净的，还是隔壁漆家大郎出来帮着劝说了几句。小姐没法，只说找不到就算了，这才叫马车走了。”
“二娘子平常也这样吗？”见繁霜不解，谢庭苔补充道，“对打扮的物件格外在乎，比方说，香囊的花纹必须和衣服的纹样搭配，若是不满意，宁可耽误了行程，也是绝不出门的。”
繁霜摇头：“小姐虽也在意，但还不至于如此。”
谢庭苔捞起茶壶给繁霜倒了一杯茶，示意她继续说。
“到了西郊，小姐碰上了曾三娘子，两人聊了一刻钟有余，曾三娘子说是同哥哥一起来的，小姐便与她分开了。跟着人群走了一阵子，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，小姐也不曾与路边的摊贩说话，只是一个劲儿地跟奴婢抱怨人多，很是烦躁的样子。后来在上青龙寺的那条路上，小姐说挤着烦闷，不愿再随大众走了，便拐去了旁边一条小路上。”
柳夫人气道：“糊涂东西！放着大道不行，偏要去走小路，若是遇上劫道的，你两个是跑得过还是打得过？”
繁霜抬起眼觑了柳夫人一眼，语气中带着委屈：“奴婢也劝了小姐，可是小姐说，今日全是出门春游的人，没有哪个劫道的会挑这种日子。奴婢看那路上虽行人稀少，可也能见到几个女郎带着丫鬟遥遥走在前面。也就没有狠拦着。”
柳夫人恨铁不成钢，当着谢庭苔的面，也不好严厉责罚，只能硬着声音道：“还不说下去！”
繁霜吓得一抖，接下来的话更加羞愧，几乎让她羞红了脸：“奴婢随着小姐走了一段，实在内急，沿途也没个住户人家能借茅房的，只得求小姐暂等一等，奴婢去草丛中解决。因怕被人看见，奴婢往丛林里走得深了一些，谁知再回到路上，就不见了小姐。”说到这里，繁霜眼泪滚了出来，“奴婢一下子就慌了，又拿不准该向前追还是向后追，站在原地大声呼叫了一场，没人回应，只好赌一把往前跑，这才追上了小姐。”
谢庭苔插嘴道：“你追上她时，她是一个人吗？”
繁霜边擦眼泪边点头：“是，小姐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坟前，对着五尺高的墓碑发怔。我问小姐，为什么不等等奴婢，她说，她听到前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，一时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，就想赶上前去看看，哪知走了许久，路上也没人，只是那声音也没有中断，就越走越远……我听了心里害怕，催促小姐回家了。在马车上，她就喊着头晕……”她小声啜泣起来，这之后的事，也不用她再说了。
柳夫人殷切地看向谢庭苔，事到如今，她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，对着个面庞稚嫩的小姑娘，也抱上了一丝希望。
谢庭苔抱歉道：“我一时也没有头绪，还请容我回家再捋一捋。”
柳夫人掩饰不住眼里的失望，只得道：“此事还望谢姑娘保守秘密。”
谢庭苔诚恳答应：“这是当然，请柳夫人放心，我必不会对第二人提起。”
她觉得柳春芳的反应实在奇怪，可又说不上来具体的点，如果照繁霜的话来看，柳春芳从一早出门就行为反常，翻翻黄历，可没写什么清明忌出行的话。谢庭苔一回家就钻进了堆放书籍的房间里，一埋头就是一下午，将涉及草木精怪的书略略翻了一遍。黄昏时分，她揉着发胀的脖颈，终于解开了心中的那个疑团。
在回答柳夫人之前，她预备先单独与柳春芳谈上一谈。
柳春芳仍然兢兢业业地坐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，她抱着被子，嘻嘻笑道：“我的夫君要接我回府了，他的宫殿里婢奴成群，金银满室。”
谢庭苔毫不客气地嘲讽道：“二娘子昨天还对这个夫君畏惧如虎，今日又欣然接受了？”柳春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，她大步上前，向着柳春芳面前一抓，又作出一个摔掷在地的动作，伸脚狠狠地踩踏了一阵，笑道：“二娘子的夫君不过是一只修炼百年的狐狸精，我已将他踩死了，二娘子的病该好了吧？”
柳春芳不意她有此举动，抬头愣愣地看着她。
谢庭苔向来不绕弯子的，她在床沿上坐下：“二娘子，你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么？”
柳春芳眉心一动，依然没有言语。
谢庭苔自顾自地说起来：“起初呢，我觉得你是被什么精怪盯上了，深山老林，古墓荒坟，蹿出魑魅魍魉，很是合情合理。及至亲眼见到二娘子瑟瑟缩缩的状貌，我又觉得不像。原来是二娘子的症状太多了。晚上是被妖怪迷惑，白天又成了个怕鬼的样子。逸闻杂记未必确有其事，二娘子的遭遇也未见得真。我不知道用意何在，但这阵子正值傅家上门提亲，我想二娘子左不过是想推掉这门亲事罢了。”
她一边说着，一边观察柳春芳的神色，见她眉眼清明，全不似上次见到那样神志不清，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。她不由有些恼火，装疯卖傻地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，闹得自家人仰马翻，害自己跑了一趟又一趟，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清楚的？“柳二娘子若是对傅家有任何不满，都可以明说的，傅家并不是非柳家不可。就算二位老爷定下了口头之约，也可早作酒桌戏言。”
柳春芳闻言，扯着嘴皮冷笑了一声。谢庭苔见状，愈发不快，起身往外走道：“二娘子演技了得，到此也该演过瘾了。有什么难言之隐，不如对着柳夫人和盘托出吧，她是很疼爱二娘子的。”
“她若疼爱我，就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了。”柳春芳冷冷出声道。
见她终于有了交流的意愿，谢庭苔退回了原位：“傅家我也去了解过的，虽是商贾之家，但并无骄奢习气，经商诚信有口皆碑，可略窥其家风。傅公子现在定安书院念书，为人谦和有礼，勤勉上进。何来火坑之说呢？”
柳春芳道：“媒人的话，我是万万信不过的。”
谢庭苔心中窝火，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：“我做媒三年，说成了二十八桩亲事。从未有哪家怨我信口开河，欺天诳地。我方才所说，都是多方打听而来，既不曾偏听偏信，也不敢掩藏文饰。不知柳二娘子又是从何处得到了确切消息，能将我的话全盘推翻呢？”
柳春芳噎了一下，道：“我爹不过是眼红傅家有钱，拿我做人情罢了，想让他们在生意上帮衬一把，再提携提携我弟弟，又何尝问过我的意思？”
“二娘子可曾对爹娘讲过，不想嫁入傅家？”
“他们不会同意的。”柳春芳叹了口气，对抗之色终于缓和了下来，“我爹一心想将我嫁进富贵人家，说了有什么用。”
谢庭苔笑道：“这话说的，莫非哪家父母希望自己闺女嫁个一贫如洗的人家，整日吃糠咽菜，为一文钱发愁？钱这东西，有当然比没有好了。”
“可我家也不是多么有钱的人家，嫁个门户相当的，不就好了，何必要去攀那高枝儿？日后在婆家受了气，娘家也没法子帮衬一二。”
“二娘子想得很通透。这就是古人说的齐大非偶了。不过傅家和柳家，还谈不上。傅老爷也只是多经营两间铺子罢了。”
柳春芳神色古怪地看了谢庭苔一眼，嘲笑道：“你还说你做媒多方打听，你怎么就没有打听到，我爹进货看走了眼，现下欠了一屁股债呢。”
谢庭苔吃了一惊，但柳春芳的话在她心里要打折扣，“这话是柳夫人告诉你的？”
“是我经过爹娘房间时听到的。”
谢庭苔宽慰道：“柳老爷经商多年，什么风浪没有遇见过，兴许这事儿他已经摆平了，也未可知。”
柳春芳默默不语，手指头搅着被褥边角，一脸黯然。
谢庭苔察言观色，忽然福至心灵：“莫非二娘子心有所属？”
柳春芳浑身一颤，蓦地抬起头，看了谢庭苔一眼，又迅速低下头去，一声不吭。谢庭苔对心里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，玩笑一般地道：“我是个媒人，张家李家，谁家的谢礼不是挣呢，也不是非要挣傅家这份的。”
柳春芳久久地沉默着，末了吐出一口气：“傅家的事，就算我背信弃义了，我会告诉我娘，辛苦钱不会少了你。”
她咬紧了嘴，谢庭苔也只好作罢，叹了口气，反身打开房门，却愣了一下：“柳夫人？”
柳夫人怔怔地站在门口，似是对耳中的消息消化不了，对开门出来的谢庭苔也视若不见，直到闻声出来的柳春芳披着衣服，呆呆地喊了一声“娘”，柳夫人才如大梦初醒，“啊”地一声交了出来，推开面前的谢庭苔，扑到柳春芳身上用力拍打起来，连哭带骂道：“你哄你老娘呢！你作死啊！我和你爹担心地整夜睡不着觉，结果你是装的？你还有没有良心？”
柳春芳原地站着，只是流着眼泪不动，两个小丫鬟连忙上前拉着，谁知柳夫人情绪激动，力气奇大，怎么也拉不住，乱做了一团。
谢庭苔自觉不便多留，只得改日再与柳夫人商量处置方式。
走出柳家时天已黑了，路旁的店铺开始打烊，只有酒楼张灯结彩，宾客盈门。不知为何，谢庭苔心绪不佳，一时并不想回到那清清冷冷的家里去，便在路上闲逛起来。
路上行人不多，匆匆归家的店伙计，勾肩搭背的闲散破落户，偶尔一两顶轿子从身边路过，轿夫整齐的步伐扬起一溜的尘土，行走的人都灰蒙蒙的，衣服是灰的，面容是灰的，鞋面是灰的。或许只有轿子里的人光鲜亮丽。可若是他们走下轿子来呢？走到这个黄土飞扬的世界里，弹冠振衣，就能在这世俗尘埃里，保持皓皓之白吗？